胡新春

穿灰布軍裝的部隊進村時，太陽已經(jīng)掉進李小莊西邊的柏樹林里。部隊來得突然，村里人辨不出這是哪支部隊，家家大門緊閉。當兵的都集在巷子里，背靠墻根坐在地上休息。

土根家的院子沒有門，進來幾個人，領(lǐng)頭的是個大個子，操著外地口音，喊了聲老鄉(xiāng)，走到堂屋里。土根癱了的爺爺躺在床上，黑瘦臉上的皺紋緊了緊，沒敢說話。站在一旁的土根卻不害怕，大聲問：“恁是干啥哩？”

來人看起來挺和氣，對土根笑了笑，說：“別害怕，小兄弟，我們是打老蔣的部隊，在這里住一夜就走。想請你幫個忙，去跟老鄉(xiāng)們打聲招呼。”

土根打小沒娘，兩個哥哥都被鄰村的土匪頭子陳三刀拉了當壯丁，賣給了胡宗南的部隊，至今生死不明。哥哥走后，爹就死了，葬在柏樹林里。土根在心里恨透了老蔣。

土根領(lǐng)著大個子軍人挨家挨戶敲開了門，說這是自己人的部隊。大個子軍人告訴土根他姓黃，是排長，他們一共來了一個連，要在這里阻擊敵人，掩護前頭的大部隊過沙河，再到大別山打老蔣去。

“敵人啥時候來？”

“最快也要到明天中午。”

“來多少人？”

“有一個團吧。”

“團里頭人多還是連里頭人多？”

黃排長笑了，說：“真打起來，咱們一個連比老蔣一個團都厲害。”

天擦黑時，黃排長帶的二十幾個人進了土根家的院子。黃排長客氣地找土根借來掃帚，把院子打掃干凈，又問土根能不能用用堆在院角的麥秸。土根已經(jīng)喜歡上這個大個子，感覺他就像自己的大哥。土根幫他們抱來麥秸，均勻地鋪在地上，看他們把鋪蓋卷在麥草上展開。

有三個戰(zhàn)士在院子里支灶做飯，土根也把早上吃剩的兩塊紅薯放在鍋里餾。土根正燒火，一個小個子戰(zhàn)士進了灶屋，看年齡跟土根差不多，在屋里瞅了一圈，然后盯住地上一個黑糊糊的陶罐子，說：“這個拿去用用，燒水給同志們喝。”說完彎腰去抱。

土根連忙護住：“這可不中，這是俺爺從坑里扒出來的，是個老古董，用多少年了，恁別給俺摔碎了！”

小個子戰(zhàn)士不屑地說：“不就是個破罐子嗎，用了就還你。”

土根就有點生氣，緊緊抱起陶罐，不再搭理他。外邊還等著燒水，小個子戰(zhàn)士急了，又高聲說了幾句。黃排長聞聲過來，訓(xùn)了小個子戰(zhàn)士，拉他出了灶屋。

土根端著餾熟的紅薯給爺爺送過去，剛走出灶屋，聽見黃排長喊他。黃排長站在冒著熱氣的大鍋前，盛了一大勺炒雞蛋放進土根碗里，讓土根和爺爺吃。借著火光，土根看見炒雞蛋剛剛蓋住了鍋底。

土根已經(jīng)記不清上一次吃雞蛋是在什么時候了。吃過雞蛋的土根拿起鋤頭，跟黃排長他們到村西頭連挖了兩條戰(zhàn)壕。土根跟小個子戰(zhàn)士在一處挖，兩個人較上了勁，都不想輸給對方，出了一頭熱汗。

戰(zhàn)壕外面，就是那片柏樹林，林子里密密隆起的大土堆，是村里幾輩人的墳頭。黃排長跟著土根在林子里轉(zhuǎn)了一圈，說：“這真是個好地方啊！”

村里人都被告知，天一亮就要離開村子，躲到村東五里外有寨墻的張集去。

土根醒來時，院子里不見一個人，地面被打掃過了，麥秸又堆到了墻角。土根記得黃排長的話，要背起爺爺隨村里人走。爺爺卻不愿意，說土根背不動他，他一個癱子，讓槍打死好了，死了就不拖累土根了。

日頭升上院墻后，土根來到村西頭，在柏樹林里找到黃排長。黃排長問他咋還沒走，土根說他要留下來陪爺爺。

黃排長勸過土根，最后說：“那兩道戰(zhàn)壕就是我們最后的防線，敵人要想進村，除非從我們身上踏過去。你就躲在屋里頭，千萬不要出來。”

槍炮聲響起來時，八月的日頭正掛在樹梢。土根忍不住爬上墻邊的一棵大榆樹，望見柏樹林里硝煙彌漫，從墳頭上升起的黃塵攪動著柏樹枝，像刮起一場旋風。再遠處，是黑壓壓的人群，站起來又趴下。土根將臉緊貼著樹干，手指頭摳下一塊一塊老樹皮，他終于明白連和團有什么不同了。

不知過了多長時間，土根看見一群人從柏樹林里撤出來，跳進戰(zhàn)壕里。跟著，一枚枚炮彈也打了過來，煙塵漫天，只聽見密集的槍聲，看不見人影，更看不見黃排長和小個子戰(zhàn)士。

太陽往西天移了，槍聲還沒有停歇。土根的衣服早已被汗水溻濕，他卻只感到身上陣陣發(fā)冷。這時，土根聽見一聲怪響，在紛亂的槍聲中顯得分外分明，接著看見在東南方向的天空懸起明亮的火球。

從戰(zhàn)壕里躍起一個個戰(zhàn)士，繞過村子，朝火球的方向去了。過了好一會兒，才看見深黃色的人群匯集在戰(zhàn)壕外的空地里，又遲疑一陣子，才跟過去。

稀稀疏疏的槍聲遠去，后來完全聽不見了，土根從樹上出溜下來，腳落地時，一陣眩暈。他兩腿發(fā)顫，一步步朝村子外面走去。

戰(zhàn)壕已經(jīng)被炸得看不出形狀，一個個倒伏在坑沿和坑道里的人，身上都蓋著黃土。土根找到了大個子黃排長，在他身邊，是小個子戰(zhàn)士。

土根蹲在地上，抱著頭哭起來。

村里人回來后，含淚把戰(zhàn)士們的遺體就地埋在戰(zhàn)壕里。一共埋了三十二具，另外兩具，土根在鄉(xiāng)親們準許后，埋進了柏樹林里。土根說，黃排長昨晚上說，咱村這片柏樹林是塊風水寶地。

土根還把家里的陶罐子，跟小個子戰(zhàn)士埋在了一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