劉彥章
周口這地方,雜技是出了名的。這幾年,央視的“雜技春晚”,都在周口辦。“北有吳橋,南有周口”,行里人都認。雜技這行當,漢朝叫“百戲”,近代叫“雜耍”,新中國成立后,還是周總理一錘定音,給“雜技”命了名。
表演雜技是頂有意思的營生,不光人演,動物也演。馬戲班里,除了馬、駱駝,還有虎、獅、熊、猴、狼、鹿……熱熱鬧鬧的。世界各地,看客不論民族不論老少,都愛欣賞這些萌寶表演。它們能成角兒,全靠背后的馴養師。
王懷發便是這么個馴養師。
他是項城市南頓鎮馬旗村的,屬虎,今年七十六,跟動物打交道三十多年了。
項城“余家雜技”傳了百十年,已是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。在“余家雜技”訓練基地,我見著了王懷發。
老王看起來不過六十,氣血充盈,走路帶風,腰板直挺。他伺候這群動物明星的吃喝拉撒、馴養玩耍,在那獅吼虎嘯、讓人腿軟的猛獸園里,倒像個自在的王。
——狗鼻子靈,大老遠望見我就慫了,夾著尾巴跑,丟了魂兒一樣。
家里想養條狗,試了幾回,狗都不敢吃食,生生餓死了。
有個朋友不信,非要我幫他馴狗。還沒進馴養場,那狗就前爪扒地,屁股往后坐,死活不肯挪步。硬拽進來,好家伙,嚇得直拉稀!老虎一吼叫,真能嚇死狗——那可是條烈犬吶!
我夜里騎車過王家墳,夜再黑、雨再大,從不怕。為啥?神鬼見我,都繞著走!
“爺爺,你一身虎味兒!”
小孫子小孫女倒不怕我,就是我身上這獅虎的膻氣,沖得很!
老虎獅子夜里一叫,二里外耳朵都得豎起來。
這附近,誰家也養不住狗。
……
老虎獅子能活三十多年。
老虎獅子習性相類,都是五六歲開始發情求偶,懷胎一百一十五天左右,前后不差幾天。一年下兩窩,一窩兩三只,多的四五只。虎崽生下來才兩三斤,很快就得抱出來人工喂養——怕被大虎壓著、踩著。虎崽不見了,母虎一開始也急得轉圈兒找,但過兩天就會忘了這事兒。肉食東西,對小米粥、面糊糊聞都不聞,只認奶(如狗奶,而非配方奶粉)。喂個把月,就能吃肉了,起初一斤左右,逐漸增加,沒多久連骨頭帶肉,吞得精光。
母虎生完,會把胎衣吃了,地上的血跡也舔得干干凈凈。每只小虎,都收拾得溜光水滑。
虎崽跟奶娃似的,愛親近人,會撒嬌,要人疼。每天老王拿小棍趕著它們在院里溜達。玩累了,推它屁股它也不動,就歇著。你坐下,它們就圍過來,親親熱熱偎著你,像一群小跟班。
老虎獅子長到半歲,就能馴了。學的把式不少:打坐、打滾、上高凳、鉆火圈、直立走、滾鐵球、走梅花樁、踩大輪……兩個月基本學會,就能登臺。
怎么馴?
上午下午都馴,一天不能斷。所有把式得按著順序來,演出時也不能變——老虎記性直,順序亂了,就蒙。
比方教打坐,拿根指頭粗細一米多長的白蠟桿子,桿頭兒插塊雞肉,往上引導。小虎自然舉起前爪,作掬捧狀。這時停一停——賞塊雞脖子。再馴,再賞,它就記住了。
教打滾——等它臥下,用棍兒輕搗它耳朵內側,一碰就翻身。趴穩了,給肉。反復馴,棍子一晃,它就知道,翻身有肉吃。
鉆火圈難些。先鉆空圈。靠墻放著,外邊站人,后邊趕虎。熟了,圈上綁少量棉絮,蘸柴油——汽油不行,火太猛。點火,火苗子小小的,似有似無,再慢慢加大。虎習慣了,就成了。
滾鐵球也有趣。鐵球直徑約一米,特制的,滿身窟窿眼兒,好抓。引虎上去,另一人在后頭扶著,讓它四爪抓穩,蹲在球頂。等它不怕了,慢慢推球,千萬不能摔著。一點一點,虎就有了膽量,越滾越穩,瀟灑得很。
別的把式,大致如此。總要循序漸進、因材施教。當然也有笨的、懶的,打死不學,又不能真打——猛獸發了威,可不是鬧著玩兒的。動物跟人一樣,有伶俐的,有愚鈍的。實在馴不成,只有讓它當群眾演員。
馴獸非得兩個人不可,一為安全,一為互相照應。
還得空著肚子馴,練完了再喂。
猛獸一天一頓飯,多在午后兩點前后。喂雞架、鴨子、牛肉,多的十幾斤,少的五六斤。獅虎吃肉,風卷殘云,骨頭渣兒都不剩,米面蔬菜,餓死也不瞧。
食肉動物,糞便極臭,得天天沖洗。老王身上那虎氣,從里到外,洗不掉。
“猛獸重地,切勿靠近。”這園子外人不能進,隔著鐵柵欄,虎爪能伸出來,抓著可不是玩兒的。猴子胳膊細,能伸出一尺長,拍照,可得當心。
這些動物,都是在雜技團里繁育的。每只動物體內都植有芯片,在國家林業部門備了案。一級保護動物,金貴得很吶。它們在這兒過得自在,左鄰右舍,處得和睦,天天在大場子里跑跳嬉鬧,倒也快活。
……
人養虎三十年,虎養人一身氣。
你說,這虎氣是什么?
是三十年與獸同行的印記?是猛獸褪不去的野性?是生命與生命互相熏染的證明?
老王把這身虎氣穿成了鎧甲,也把這群猛獸護成了家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