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王雪濤
木器
鄉村是樹的故鄉,樹是鄉村的土著。坑邊河沿是楊柳,院墻邊的是槐榆,墻角是桃杏,窗前是香椿,劃分地界的是桑樹,墻縫里鉆出來的是野生楮樹。文人筆下,桑梓即故鄉。
樹除了提供葉、花和果,最大的用處便是做木器。
在鄉村,木器與農人如影隨形、無孔不入。從房上的大梁、檁條、椽子,到屋里的桌凳、箱柜、木床,廚房里的風箱、案板、蒸籠,收獲、耕作用的木叉、木锨、木耬,紡織用的紡車、織布機,運輸用的架子車,各種工具的木柄,甚至牲口棚里的牛槽、馬樁、駕轅,木器無處不在,歪歪扭扭的樹枝還可以扎籬笆、做柴門。木器不攀富貴,不計貧寒。
木器還伴隨人的一生。人從一生下來就離不開的木床,小時候玩的木刀、木槍,上學時的桌凳,到結婚用的婚房家具,田間勞作的農具,直到老了后用手拃量一下那幾棵泡桐,看哪棵適合做棺材。
木器結實、耐用、輕便、美觀,且取材方便,易于加工。做梁檁能遮風雨,做家具能供日用,做農具可耕稼穡,做炊具可烹三餐,做舟船可行江海。可謂無木器,不成家。
一棵伐倒的樹,木匠目測手拃后,便能判斷可打幾個桌凳、幾口箱柜,在經過斧、鋸、刨子、鑿子的加工后,便華麗變身為精美的家具,做女子的嫁妝,在吹吹打打中,隨蒙著紅蓋頭的嬌羞新娘走進一個陌生的家。
此時,倒下不是死亡,是重生;肢解不是離散,是重聚。
砍削刨琢,因人而變;千般器物,皆盡其用;貧富貴賤,隨遇而安;人若如此,善莫大焉。
鐵器
曾幾何時,鐵是鄉村的稀有金屬,鐵質器物大都被賦予解決溫飽的重任。因此,鄉村鐵器多與衣食有關。
從翻地的犁鏵、整地的耙齒、播種的耬腿、耕作的鋤頭、收割的鐮刀,無一不是由鐵打造而成。這些鐵器親吻泥土,親近莊稼,帶著泥土和小麥的清香,與廚房里的鐵鍋、菜刀、鍋鏟,針線簸籮里的剪刀、頂針乃至縫衣針,一起豐盈了鄉村農人的生活。
鄉村鐵器大都是在村里的鐵匠鋪打成的。這些平日冷清的鐵匠鋪一到農忙季節就熱鬧起來,開始了鐵與火的纏綿。一只巨大的風箱整日呼呼地吹,把放在爐火上的鐵料燒得通紅,然后再用鐵鉗夾著放在鐵砧上鍛打。師傅左手握鐵鉗,右手掌主錘,徒弟拿一柄大鐵錘,跟隨師傅的主錘,叮叮當當把一塊鐵料逐漸打造成方、圓、長、扁、尖等形狀,進而變成鋤頭、鐵锨、鏟子、抓鉤、鐮刀、方釘、菜刀等鐵器,經過淬火,一件千錘百煉的鐵器就問世了。由于純手工打造,鄉村鐵器大都造型拙樸,外表粗糙,沒有流暢光滑的線條,但絕對結實耐用。
打鐵的節奏性很強,單調又不乏清脆,似鐵與火的鄉村音樂。但打鐵卻不那么詩意美妙,在人生三大苦中,打鐵被列到第一位,由此也不難理解鄉村鐵匠鋪逐漸絕跡的原因。
和鐵器更親密的是各種匠人,木匠的斧、鋸、鑿子、刨子,瓦匠的瓦刀、抹子,裁縫的剪刀、鐵尺,都是他們的“鐵”飯碗。
因為這些鐵器,鄉村的生活有了沉甸甸的質感,日子便厚重起來。
陶器
前世是土,來自大地,經過火燒,便成了陶器。
自誕生起便五行占三,穿越千年時光,其中玄機奧秘,無人能解。
鄉村的陶器粗糙樸實,敦實厚重,無論海碗、瓦罐、砂鍋還是面盆、水缸,皆以能容為先。饑饉的年代里,陶器里盛著溫飽的希望,越大越滿,農人們心里越踏實。
空即有用,先賢已作論斷。樸素的陶器蘊含著樸素的思想,細思實為偉大,竟為先哲教化萬民之導師。
雖然同生于火,不如瓷器那樣小巧精致,讓人嬌貴呵護,但因外表粗糙、摩擦力大,便能端平拿穩,不易失手掉落。陶器內緊致密實,即使摔出裂紋,經鋦碗鋦盆的匠人打眼修補后,滴水不漏。
因為來于水,便不再溺于水,見水能漂;因為出于火,便不再毀于火,遇火彌堅。
陶器的壯烈,在農人入土之時。親人千般哀戚,孝子萬般悲愴,皆在手中瓦盆。瓦盆落地,人生謝幕。
來自塵土,歸于塵土,陶器的一生,至此圓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