趙克勇向記者講述他與“盤古寨”古磚匾額的故事。

策劃王彥濤李建成文/圖記者董雪丹李偉張猛姬慧洋

開篇的話

我是誰？我從哪里來？這是一個亙古而無解的哲學(xué)命題。面對這樣的千古追問，人類呵呵一笑：道可道，非常道嘛！

“萬物有成理而不說”，這個回答，當(dāng)然巧妙。只是，當(dāng)我們踏上地處中原腹地的周口市西華縣，這個被譽為“中國盤古女媧創(chuàng)世文化傳承基地”的地方，一個美麗的傳說從遠古走來。我們的思緒隨之穿越到天地未開時的混沌，開始了對原點文化的探尋。朝圣路上，我們發(fā)現(xiàn)正是這樣一個傳說開啟了人的生命歷程，然后根脈傳承，生生不息。

在廣袤的中國大地上，盤古開天和女媧補天的神話傳說一直流傳甚廣，許多地方也都有相關(guān)的遺跡。但大多是把盤古與女媧兩位始祖割裂開來，單獨建造廟宇，分別供奉，讓人嘆息“中華民族創(chuàng)世神話的不完整性”。唯有在西華這片神奇的土地上，盤古與女媧的遺跡彼此緊密關(guān)聯(lián)，既有盤古寨又有女媧城，既有盤古墓又有女媧陵，既有出土的宋代“盤古寨”磚匾，又有明代刻有“媧”字的城匾……這些發(fā)現(xiàn)，讓專家欣喜感嘆：“西華縣為中華民族創(chuàng)世神話的完整性作出了開拓性、歷史性的貢獻。”

更難得的是，除了那些具象的遺跡，盤古女媧共同創(chuàng)世的傳說還以非具象的傳承形式浸潤在人們的生活里。那些口口相傳的民間故事、經(jīng)歌跨越悠遠的時光依然在被傳唱，被追憶；那些民俗家風(fēng)走過滄海和桑田，已然化作民眾日常的生活、樸素的信仰、精神的寄托……在這里，隨時可以與過去的時光相遇。我們可以遙想同樣的畫面，源自祖先，代代相傳。

在這里，看到女媧陵上搖曳的葦、盤古陵上干枯的草，都可以想像那是盤古的毛發(fā)，因為在傳說中盤古死后“毛發(fā)為草木”。

傳說的盡頭，還是傳說，在遙遠的沒有文字記載的時代，歷史就是民眾的口頭傳說。當(dāng)然，傳說中不免有許多神話的成分。

但史學(xué)界有一種公認的說法，神話也是歷史。根據(jù)西華流傳的神話傳說，盤古開天辟地、女媧煉石補天，為人類提供了生活空間。盤古身體化為山川大地，女媧造化萬物，為人類提供了生存環(huán)境。盤古雙目化日月，開啟了陰陽，讓人們有了時間的概念。女媧摶土造人，使世界有了靈性，有了主體，構(gòu)成了完整的創(chuàng)世體系（耿寶山《盤古女媧創(chuàng)世說》）。

盤古和女媧是神話傳說中的英雄。“英雄是一個民族最閃亮的坐標”，我們應(yīng)該心懷崇敬地去追逐英雄的傳說，記錄英雄的故事，感知英雄的精神。

習(xí)近平總書記曾說：“堅定文化自信，離不開對中華歷史的認知和運用。歷史是一面鏡子，從歷史中，我們能夠更好看清世界、參透生活、認識自己；歷史也是一位智者，同歷史對話，我們能夠更好認識過去、把握當(dāng)下、面向未來。”

盤古與女媧的故事，豐富著我們的想像，或者比我們的想像還要綿長。在這個高速奔跑的時代，隨著采訪組一起行走吧，行走在西華這片創(chuàng)世圣地，撫平時間的皺紋，回望一下自己的來處，認識一下自己，給靈魂找一個歸宿。

2017年12月5日，初冬。雖然天氣預(yù)報的最低溫度已探至零下，但正午的陽光還是相當(dāng)煦暖。我們的目的地是西華縣東夏鎮(zhèn)木崗寺村，駕車出縣城北行約半個小時就到了。此次采訪之前，木崗寺村在記者心中是個空白，得知這里古稱盤古寨，并有文化遺存佐證，一種好奇之心、虔誠之意油然而生。探秘盤古寨，就在煦暖的陽光里開始了。

湮沒的古寨

“俺村兒古稱盤古寨，寨西有盤古墓。因盤古墓南邊高處建有寺院，取名墓崗寺，村名也改作墓崗寺。后來，有人認為村名帶‘墓’字不吉利，又更名為木崗寺。寺院遺址早年也已改建為木崗寺學(xué)校。”去采訪的路上，向?qū)е弧緧徦麓宕迕褛w克勇就給記者講起了村子的前世今生。

他說，盤古寨這個村名，宋朝以前就存在。古時候的盤古寨在現(xiàn)在的村東頭，有護寨溝環(huán)繞，護寨溝以內(nèi)是高高的寨墻，墻有四門，上面均有“盤古寨”門額，現(xiàn)在村里還保存著當(dāng)年的寨門石墩。后因黃河洪水多次泛濫，泥沙在寨城外圍淤積，寨內(nèi)地勢漸顯低洼。宋代以后，村中人口劇增，人們逐漸搬遷到寨外高處居住，原寨址漸漸湮沒，成為水澤。

有關(guān)盤古開天辟地的創(chuàng)世神話，在木崗寺村還有一個更為生動、傳奇的版本。

“在我們這兒，稱盤古為盤古，稱女媧為盤姑娘，意思就是兄為盤古，妹為女媧。”趙克勇說，“相傳，盤古開天辟地、造化萬物后升天為神，留下女媧獨自在世補天造人。天長日久，女媧思念哥哥，想讓他回來陪伴自己，就從江河湖泊山川大地各取一些泥土糅合在一起捏造了哥哥的模樣，對著這個泥人呼喚哥哥的名字，這樣九九八十一天盤古就能重新回到女媧身邊。八十天過去了，女媧發(fā)現(xiàn)哥哥已經(jīng)有了血肉軀體，但是眼睛無神，這才發(fā)現(xiàn)忘了取太陽和月亮上的東西。女媧召喚來一只老龜馱著她去取太陽上的東西，結(jié)果當(dāng)女媧用東西遮擋住太陽時，天暗了下來。老龜見狀高呼天塌了。此時盤古已經(jīng)有了肉身和思維，聽到老龜喊叫，他的神識就趕緊又回到了天上，而長約五里的身體轟然倒地。女媧只好將其埋葬，墓長五里、寬一里。”

因為盤古墓長五里，所以又稱五里崗墓，木崗寺村附近有個村莊就叫五里崗村。據(jù)說，盤古墓旁還有口“盤古井”，歷年暴雨、洪水都未曾將其灌滿。

樸素的信仰

雖然曾有盤古寨的鼎鼎大名，現(xiàn)在的木崗寺村卻和普通的豫東鄉(xiāng)村沒什么兩樣。新農(nóng)村建設(shè)、精準扶貧讓村里的水泥路四通八達，兩層三層的住宅小樓也隨處可見。打工經(jīng)濟在村子里仍唱著主角。在室外曬暖兒或走動的多是老人和孩子。見到有不熟悉的車進村，一些村民圍了上來，聽記者說起盤古寨，就紛紛指向村西頭：“去那里看看吧，盤古女媧廟門口，俺村的經(jīng)挑隊正跳著呢。”

擔(dān)經(jīng)挑，源自上古的舞蹈。木崗寺村的經(jīng)挑隊跳了好多年了，在家的婦女幾乎都是隊員。舞者挑著花籃邊跳邊唱，經(jīng)歌多是盤古女媧開天辟地、摶土造人的故事。她們開始是自唱自跳，現(xiàn)在也有了現(xiàn)代氣息，配上了音箱，可循環(huán)播放經(jīng)歌伴奏。見有人拍照，隊員們跳得更起勁兒，表情也更加豐富起來。一曲結(jié)束，大家原地休息，幾個隊員主動上前，“你們是記者吧，可得好好宣傳宣傳俺，俺這個經(jīng)挑隊可有名了，不光在俺村跳，還出過遠門，去過淮陽哩。”“你問這經(jīng)歌唱的啥啊？都是盤古老祖的事啊，盤古老祖開天辟地，是天下第一神，就是俺這兒的。”

盤古女媧廟，是我們探秘盤古寨所到的第一站。由于有中國大眾文化學(xué)會盤古女媧創(chuàng)世文化研究中心主任、中華非物質(zhì)文化遺產(chǎn)保護中心研究員、原西華縣人大常委會主任耿寶山引路，接下來的探秘之行，記者沒走一點彎路。墓崗寺舊址、盤古井、盤古墓，一一到訪。說實話，如果不是耿寶山、趙克勇他們引路，這些地方還真不好找。墓崗寺舊址目前是一個荒廢的院落；盤古井不見井，只有一塊并不起眼的新建石碑；盤古墓位于耕地深處，是座用黃土堆起的高大墳冢，可以辨識的也只有墳冢前的一塊新建石碑而已。

讓記者感嘆的是，一路走來，盡管所見文化遺存匱乏，但群眾對盤古女媧的信仰卻無處不在，那份濃濃的情感樸素而熾熱。不管是在墓崗寺舊址，還是盤古井、盤古墓，記者都見到了焚香叩拜的人們。一路上，還有不少村民熱情地給記者講盤古寨和盤古女媧的故事。盤古墓旁，62歲的村民魏素梅說，這高七八米、繞一圈得五六十步的盤古墓其實也就十幾年的時間，都是四面八方來祭拜的人一捧土一捧土添起來的。“為啥？因為群眾感激盤古老祖。”魏素梅說，“俺的愿望就是在這兒能建個盤古大殿，讓更多人知道盤古老祖的功德，也讓遠路來的香客有個歇腳的地方。”

執(zhí)著的尋找

趙克勇之所以成為我們的向?qū)В且驗樗潜P古寨“最有發(fā)言權(quán)的人”。他的家里珍藏著分別刻著“盤”“古”“寨”3個字的古石磚。為木崗寺村古稱盤古寨提供了最為權(quán)威的歷史依據(jù)。

這3塊石磚，來歷可不一般。

很多木崗寺村人，特別是上了年歲的人，都喜歡稱自己是盤古寨人。但在趙克勇發(fā)現(xiàn)這3塊石磚以前，并沒有誰能為這個自稱拿出站得住腳的證據(jù)。1977年，趙克勇很偶然地在村里一堵圍墻里發(fā)現(xiàn)了刻有“盤”字的古磚，接著他就開始在全村尋找類似石磚。兩年時間里，在村民家圍墻或牲口圈，他和其他村民基本找齊了“盤”“古”“寨”3塊古磚，只不過“古”字少了右下部，看起來像“龍”又像“虎”。若是“盤古寨”，那就意義重大，兩年的尋找沒白費。但若是“盤龍寨”或“盤虎寨”，就沒什么意思了。

一定得找到殘缺的那部分！

接下來的7年，補齊石磚成了趙克勇的心病。為此，他活兒也不想干了，也不出遠門了，天天在村里東瞅瞅西看看，到處轉(zhuǎn)悠。妻子開始還生氣說他，后來看沒用也就由他去了。別人提起，她也只是無奈地說一句：“別理他，傻了。”

“那是1986年8月一天的午飯后。”說起最終找到那塊石磚缺失部分的時間，今年已68歲高齡的趙克勇依然記憶清晰，滿臉興奮，“剛下了大雨，還沒完全停我就打著傘出門了。”走到一堵被雨水沖倒的斷墻前，趙克勇站定，靜靜觀察了一會兒，突然扔掉手中的傘，用手扒拉著泥水中的磚塊，迅速將一塊石磚摟到懷里。“終于找到了，為了你我吃也吃不好，睡也睡不著，親戚朋友都說我是傻子，可我知道我不傻，我一定能找到你，這回可圓滿了！”趙克勇喜極而泣，“有了這塊磚，咱再說自己是盤古寨人就理直氣壯啦。”

在趙克勇家，當(dāng)著記者的面，他打開了3個金絲絨鋪底的紅色小木箱，刻著“盤”“古”“寨”仨字的石磚靜靜地躺在里面，“古”字的右下部非常貼合地和其余部分連在一起，散發(fā)著自信的光芒。“有人出30萬要買走它，我死活不賣，這可比命都金貴，老祖宗留下來的，賣了它我就是整個村子的罪人。”趙克勇對記者說。

民間的求證

趙克勇用7年的執(zhí)著尋找求證了盤古寨在歷史上的真實存在。村民趙長佰、趙雙喜、趙文賢還有其他很多村民，則用各種各樣的行動自發(fā)求證著木崗寺村與盤古女媧創(chuàng)世的某種神秘聯(lián)結(jié)。

趙長佰家里珍藏著一柄“開天斧”，據(jù)說以前是供奉在盤古廟里的，后來廟宇失修，“開天斧”也不見了蹤影。直到1940年，趙長佰的爺爺從之前盤古廟附近的坑里把它挖了出來，之后它就被趙長佰家收藏了起來。

對這柄“開天斧”，趙長佰極其珍惜。即便是拿給記者看，他也是藏在懷里抱著帶出來的。這柄“開天斧”裝在一個精致的木匣子里，用金色的軟布包裹。小心翼翼地打開后，趙長佰才招呼大家上前。這是一塊長約16公分的石頭，表面光滑，顏色呈青灰色，斧刃面呈圓弧形，看上去原始而質(zhì)樸。

趙長佰是個木匠，從小就知道家里有這個寶貝。20世紀80年代，他到“五七干校”做木匠活，偶爾在一本歷史書上看到一張圖，跟家里這塊石頭的造型一模一樣。“看了書我才知道這塊石頭是古時候當(dāng)斧子使用的，對爺爺?shù)脑捑透酉嘈帕恕！壁w長佰說。

奇異的是，這柄“開天斧”顏色稍重的一頭有淡淡的香火味，據(jù)說趙長佰爺爺剛挖出來的時候味道更濃。這也似乎證明了它之前的確是長期供奉在廟堂里，和盤古開天神話聯(lián)系密切。

除了帶有傳奇色彩的“開天斧”，木崗寺村民津津樂道的還有一尊宋朝的焚金爐。說是焚金爐，其實只是一個香爐頂，重約300斤，現(xiàn)在藏在村民趙雙喜的家里。記者看到，這個爐頂上有雙耳獸鳥造型，雙層檐下鑄有花環(huán)式鳥獸圖案，正面中間鑄有琉金題字“趙三秀敬贈”等字樣。圍觀村民說趙三秀是趙匡胤之妹，是大宋軍中優(yōu)秀的女將軍。以前，村里老輩人提起過這個焚金爐，說爐頂有個大點的金獅子，頂檐每隔20公分就有一個小的金獅子。可惜焚金爐挖出來就是殘缺的，并沒人親眼見到這些金獅子。

這尊只剩下爐頂?shù)姆俳馉t曾經(jīng)是供香客焚燒金箔用的。老輩人說，當(dāng)時當(dāng)?shù)卮迕駥ΡP古的祭祀已蔚為壯觀，盤古廟由山門、大殿、左右廊房組成，廟內(nèi)盤古塑像頭上生雙角，方面大耳，身披獸皮，腰纏槲葉，赤腳坐在神壇上，這尊焚金爐就坐落在盤古廟院落里的正中央位置。

焚金爐爐頂?shù)某鐾烈苍醋源迕竦膱猿帧Ｚw克勇說，那是1982年的冬天，喜愛打籃球的他找到一副籃球架，準備裝在木崗寺學(xué)校內(nèi)。和趙雙喜、趙文賢一起挖土?xí)r，鐵鍬碰到了硬東西。因為木崗寺學(xué)校建在墓崗寺舊址上，三人立刻就下了把它挖出來一探究竟的決心。最終費了好大一番周折才把這個珍貴的爐頂挖出來。“俺村很早以前就是供奉盤古老祖的地方，有了它就更有說服力了。”很多村民都這樣說。

高山無語，但閱盡世事滄桑；大海怒吼，卻源自細流無聲。盤古寨石磚、“開天斧”、焚金爐爐頂?shù)冗@些文化遺存雖然說不上豐厚，卻仍能見證盤古寨的變遷和盤古廟的香火傳承。對木崗寺村一帶村民來說，盤古老祖棲于此、亡于此、葬于此這些神話故事都是實實在在發(fā)生過的事，都是老輩人一代代傳下來的。他們也樸素而固執(zhí)地認為，宇宙從這里起源，人類在這里誕生，不管走到哪里，這里永遠是人類最初的家園。